二、
次日早晨,高英杰起得稍晚。乔一帆给他留了盆净水,高英杰拿布巾擦脸,听见窗外马嘶声久久不绝,探头一看,是乔一帆想把马牵出来。
白马不亲他,左躲右闪。高英杰下楼替他解围,乔一帆苦笑道:“出糗了。”
两人备齐行装,牵着马去街口吃了面食和茶。一张地图摊开桌上,点点画画,半天也没看出甚么。
乔一帆问:“问过师兄师父没有?”
高英杰垂眼看碗,筷子一下下挑着残余的葱花,半天才道:“……没人跟我说这些。”
他俩曾同拜高人门下,请师父看过资质。高人云:乔一帆辨阴阳的天赋不如高英杰,胜在根骨佳,是剑之好料。数年前乔一帆转师他人,与高英杰联络渐少,是以不知旧派中事。见他愁容上脸,不便置喙,只得拉了他手安抚。
乔一帆道:“帝陵一说我也有所耳闻,这名字……?”
高英杰颔首:“是座墓穴。”
乔一帆又道:“是怎样的墓穴?”
“天下奇阴……皆在此处,”高英杰皱眉,“邪门地方,据传到了那里,再走十里就是黄泉路。”
“大阴之地啊,”乔一帆沉思片刻,忽然想起,“英杰,你应该能感知到,不如试试,看哪处邪气最重。”
高英杰对污秽与幽暗的感知极强,数十里外乡人落葬,他能嗅得风里晦气。帝陵太玄,不曾想到此法,经人一提,醍醐灌顶,立刻闭上眼静静聆听。
白日人多,是阳气大盛之际。高英杰几次尝试都静不下心,想睁眼,却被一双手制住。
乔一帆双手先前一直露在风里,指尖发凉,这会儿正蒙在他眼上。
乔一帆俯身与高英杰耳语:“莫要乱了阵脚。再试试。”
高英杰心中明白自己涉世未深,道行不见得多高,如非乔一帆要求,未必会坚持。不做不行,他硬了头皮顶上,一时间面色苍白,额角溢汗,脑里全是寒风穿堂的呼声啸声。一缕极细的语声裹在极深处,高英杰竭尽全力追随,直到掌心发凉,终于喷出一大口气,喘息着睁开眼。
“怎么样?”
“往南。”
高英杰抹掉手心冷汗,望着满脸操心的乔一帆,挤出一丝笑容:“……中原偏南,不算太远。”
“帝陵……”乔一帆朗声,“好,陪你走一趟。”
乔一帆神色轻松,不像有心事。身后高英杰低着头,悲悯神色倒映在茶水里,分外古怪。
此地属北野一带,朝上有山,朝下路渐渐平坦。高英杰似有急事,一路快马加鞭。乔一帆紧随其后,野风猎猎,刮得他鬓发墨线一般飞舞。
时值春末,沿途有花,被马蹄踏了,一路浅香。两人紧赶慢赶,日落前抵达就近的城寨。
乔一帆在街口买熟食,灌了一竹筒酒,对高英杰晃晃,笑道:“今晚不用睡妓院了。”
高英杰也觉好笑,“哪来那么多妓院。”昨晚他背了半天课本,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了不知多少玩意,才勉强睡着。
乔一帆玩笑从来有度,不过分欺他,转了话题,带他去看正要关门的糕点铺子。高英杰抱着硕大一袋甜食,直堆到眼前,什么路也看不清,全靠乔一帆牵。过转角时遭人轻轻一撞,高英杰堪堪接住滑落的甜糕。
撞他那人替他扶好袋子,咦了一声:“高英杰?”
一问,原来是高英杰从前镇里的人。乔一帆随高英杰,唤大汉一声李叔。
李叔也是近年搬入城内,经营着肉铺老本行,同二人说:近年怪病多,死人连连。你俩千万小心,遇见疫病重的地方,莫要去凑热闹。
高英杰不怎么接话,像个闷铃铛,点到才响。大叔喊他,他就乖顺地应,待茶尽盘空,便与乔一帆拐回住所。
乔一帆瞧见他这样,知是心里有事。问他如何,高英杰立刻泄了气,眉头间挤出个小小的沟壑。
“有股让人不舒服的气,一帆,今晚你别乱跑。”
“得了,小时候出去跑的明明是你。”乔一帆拿过竹筒,给他茶杯里斟满,“喝完这个再睡,会好受些。”
乔一帆又说:“我白天摸了你的手。人在烈日底下飞驰,手却很冷,你啊,多半体寒。”
高英杰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。酒下肚,人很快暖起来。他拿手盖住茶杯,看看窗外月色,欲言又止。
高英杰有半句话,忍着没敢说。他原本想说:一帆,今晚月亮是红的,你别乱跑。但他晓得乔一帆看不见月的异色,不愿主动提这茬。
他想:反正两人睡在一处,乔一帆起身,自己也能觉察。
两人搓搓手,换了衣服钻进被窝,飞快沉进梦底。
高英杰睡眠很浅,有时半梦半醒间听见打更,还能觉察自己是在浅梦里。而今夜,打更声却迟迟不来。梦里的他没了钟点,无止尽地走在老街上,前头是师父,手里还攥着乔一帆的手。
幼时的乔一帆提着纸鸢,穿浅色衣裳,笑起来有个单边酒窝。高英杰眼看他把那纸鸢放到天上,拽着拽着,拽出了一片深色的云。
“英杰,”乔一帆凑到他身边,“瞧那个。你怕不怕?”
不看还好,看了吓一跳,高英杰大叫一声,抓起乔一帆就跑。那哪是什么云,是具开肠破肚的浮尸,腐烂发黑的脏器从树梢上垂下来,引得高英杰一阵恶心。
“喂,英杰!别跑啊!”小乔一帆跟在他背后叫嚷,“怕什么,我护着你呀!”
他们跑出老远,实在奔不动,扶着树干呕。高英杰咳得厉害,这么一抖,就从梦里抖了出来。他猛地坐起身,想倒杯茶喝,突然感觉乔一帆动了动,翻身将他压到底下。
“一、一帆……”
“嘘。”乔一帆捂住他的嘴,压着嗓子,“听见没?”
是一把细柔的女声,有些熟悉,高英杰听了半天才想起,这是李叔妻子的音儿。当年他经过肉铺,李婶就是这么柔柔细细的喊他小高。
老李,老李呀——
那嗓子像是挨家挨户在找,间杂些咚咚咚的敲打。
老李呀——
“她这是……在找李叔?”乔一帆皱起眉头,从床脚摸出佩剑,“我去看看。”
“一帆,”高英杰急了,拽住他往床帐里推,“别去!”
“英杰!……”
“不能去!有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高英杰嘴上解释不清,猫着腰把乔一帆带到窗边。两人探头看去,一道红影飘在街口,正敲着李叔的屋门。
一口棺材跟在人影后边,浮起一截,上下颠簸着,咚咚敲打地面,看得乔一帆瞪大眼睛。高英杰生怕他跳起来,压紧他,低声道:“是来找李叔的……你不能去。喊谁的名字,就是谁。”
乔一帆离开多年,虽有个大概感觉,却不知当今鬼魅已凶煞至此。高英杰拉他回床上窝着,佯装睡下,耳里却听着那敲门声一下一下,一下一下。
到后边,那嗓子又换了个声儿,糯糯地喊:爸——爸,我好疼啊——
高英杰胸口似有千斤重石,叹了口气。
李叔的老婆儿子早五年就死了,哪来什么声响?
可李叔终于按耐不住,屠夫气性,举着菜刀就来开门。他一腔的脏话还没喷出半句,就见红光一闪,门口没了人影。倒是他自己,鬼使神差走了几步,咚一声倒进棺材里。棺盖轰然落下,棺里人来不及收进的手指断在地上,血也不见几滴。
棺材装着李叔,和来时一样,咚咚、咚咚敲着地面,远去了。
本以为到此结束,高英杰翻个身,想睡却睡不着,感到冥冥之中还有事未完。他想叫乔一帆,伸手一摸,发觉乔一帆已坐了起来。不等高英杰说话,他已套上外衣,提剑而出。
乔一帆身法极快,幸好高英杰不逊于他,紧随其后,逮到空隙将他一把拉住。“一帆,”他急道,“不能去,现在去的话……”
“不去就晚了!”乔一帆脸上写满焦急与忧心,不自觉拔高了声调,“你也想救他的,李叔他……”
“不行!!”
话音未落,乔一帆忽然闭了嘴,腰间剑铮一声出鞘,紧挨着高英杰的耳廓擦过。高英杰猛一回头,与那红色影子脸贴脸。
乔一帆的剑尖倏然穿过它眉心钉在墙里,鬼影挣脱不开,被渐渐烧化,悲鸣着融作一滩。血水淌在客栈地上,倒映出二人或惊愕或冷酷的神情。
“……还好还记得几招。”
乔一帆收剑入鞘,推着高英杰回屋,自己要再动身。
高英杰看着他,哑声说:“没用,进棺材就是死,李叔救不着,我看清了。”
高英杰的天赋,乔一帆是信服的,争不过他,只得说:“不去便是。”嘴上说得轻巧,手脚却冰凉。
高英杰凑过来握住乔一帆的右手,悄声问:一帆,你害怕?
乔一帆不作声,背对高英杰缩在被窝里,许久才说:“睡吧,没事的。有事我护着你。”
乔一帆睡在靠外的一侧,月光越过窗棱照着他,映出他脖颈上一点鲜红。高英杰凝视着那滴鬼血,强压着伸手沾沾的冲动,说服自己睡下。而隔日,高英杰醒得太早,身旁乔一帆仍保持那个姿势睡着。高英杰忍耐再三,伸手碰了碰那滴血。
鬼血不会凝固,过了一夜,摸起来仍新鲜粘稠。
高英杰注视乔一帆映在第一缕晨光中的侧脸。对他而言,这就是美梦与解脱的象征。乔一帆和乔一帆的剑,任何时候都令他心安。
他俯下身,伸出舌头舔去乔一帆脖子上的鬼血。
力道极轻,没有惊醒梦中人。
未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