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草+练笔
孙翔酒量不好
生日那天,孙翔照例吃了蛋糕,吹了蜡烛,被队友糊一脸奶油,还在厕所里高歌一曲孤单北半球。
他这人颇有些皇帝腔调,高兴时风调雨顺,天上劈雷也不能扫他的兴。一行人兴冲冲闹到半夜回去,瘫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地刷手机,感慨过生日就该唱K、吃喝、大呼小叫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
大伙儿庆生,小喝了点儿啤酒,都懒得动,由杜明和方明华自告奋勇去泡茶。孙翔刚还在笑江波涛说的笑话,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,盯着微信,脸上满是浑然不信的愕然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……不好说。等会儿啊副队,我打个电话。”
出去一看,下班许久,俱乐部走廊里空无一人。孙翔站在黑暗中,捏着手机来回查看朋友圈。
十几分钟前,刘小别发了张新照片。只拍了两张机票,时间地点都看不清,说明也没写,冷酷到装逼。鉴于刘小别朋友圈历来洋溢着现代男青特有的装逼感,这事儿没太多人操心,底下有几条问去哪的,均未得到回复。
印象里刘小别的确说过要带女朋友去旅游,照这尿性看来,多半是被甩了。
在孙翔看来,姑娘们大多很吃刘小别那套。此人被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,他翻着通讯录,手指点在刘小别号码上,停留许久。
他想给刘小别打个电话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客观而言,孙翔跟刘小别算得上有缘。
他俩都是七赛季出道,碰巧还在同个赞助商举办的新人赛上打过照面。那次赛前有热身时段,一群新人聚在主办方安排的网吧里,谁也不认识谁。孙翔在大厅里挑了台机器,上去连赢好几把。对荣耀这游戏,他颇有些沾沾自喜,以至于刘小别的剑客进入房间时,他也全没有当回事。
两个人一打就没完,孙翔很少在竞技场遇到反应这么快的对手,心中暗自一惊。初出茅庐,打pvp全靠慧根,论技巧比现在差了不知多少。当年他战术意识不够强,刘小别也是靠着手速占他便宜。两人牛皮糖一样胶着个没完,撕来扯去,半晌,由孙翔领先一小截血条。
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,眼看胜负分明的当口,负责人忽然开门进来通知他去集合。只一眨眼,孙翔的血量就被去掉一截。紧急有事,他不得不强退,临走前留下句“算你狗屎运”示威。
不想对方打字比他还快,闪电也似回了一大排中指。孙翔暗骂句他妈的,火速退出游戏。
他对刘小别的第一印象仅仅是个动作极快的路人剑客,模糊不说,潜意识里还把人家当成手下败将,摁在地上踩了十七八脚。那小子虽然很快,但章法欠佳,多半是先天优势,其余有待提高。至于那一排中指,孙翔根本不放在眼里,也所以赛后负责人给他介绍刘小别时,孙翔压根没有将眼前这人与刚才的剑客联系起来。
表情太少,嘴唇又薄,刘小别的五官所拼凑出来的印象,大致可概括为“老子很忙你不要废话”。
孙翔不喜欢他,认为刘小别这面相就不是省油的灯。
一山不容二虎,他狠狠记住了这个冷淡的光速小子。
若要孙翔定义这个机缘巧合的对手,四个字足矣:八字不合。打完比赛他们各奔东西,随后数月里,各自落实了俱乐部。出道,竞赛,从未同队过,确确实实成了对手。
再遇到刘小别,是在职业选手群里。百花的邹远好心拉了个同期群,孙翔加了,发觉管理员里还有刘小别。
他知道刘小别去了微草,当然也记着那一大排中指。就是在那一天,孙翔因为挑衅被刘小别踢出了群,前前后后重加了五六次。从此,他对那个孙子的评价增加了一条“雄心豹子胆”。毕竟孙翔大爷认为敢这么对他的,刘小别真他妈是头一个,好你个孙子。
七赛季至今,孙翔核实了一件事——刘小别不光胆儿肥、毅力过人,还极擅长冷暴力,总爱以踢掉孙翔作为每次抬杠的结尾。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刘小别长期观察黄少天得出的战术,反正每当他据理力争,刘小别就会冷血地一脚蹬他出群。
久而久之,邹远都懒得理他俩。爱打便打个痛,群主完全不想劝架。
孙翔按下拨号键。半晌,没有人接。彩铃在电话里一遍遍响,他听着那个老土的节奏,忽然有些烦躁,随手挂断了。
刘小别平素爱听华语金曲,彩铃是潘玮柏的快乐崇拜。孙翔自然是看不起的,多次嘲讽对方品味堪忧,被刘小别一句“再难听也比你用狐狸精好”给堵了回来。
他气不过,举着手机追问队友,试图以一己之力证明自己不是杀马特非主流口味。他在这种事上的认真让队友很尴尬,杜明劝也不是,笑也不是,只得把方明华抬出来镇场。
“你何苦跟他抬杠啊,”方明华还劝他,“又不是小孩子,让让他吧。”
这话不知哪里有魔法,精准捋平了孙翔炸开的毛。光是把刘小别这损友想象成小学生,孙翔就觉得胸口那包气憋了大半。
同小学生一般见识,岂是孙翔该为之事?孙翔冷笑着给刘小别发了个微信,故作大度:小学生,老子不和你计较。
半分钟以后刘小别的回复把他气炸:“是江副吗?怎么用起了孙翔那二逼的手机?”
刘小别最初的形象,完全与吵架打架挂钩。两人关系说好不坏,说坏不好,微信加过,QQ聊过,熟起来还是最近几年的事。孙翔转来轮回以后,队友基本默认他和刘小别关系不错。按战队习俗,两队要是打练习赛,对队友的朋友务必揍得格外狠。刘小别去年中头彩,被一枪穿云爆头爆了个爽,后来得知缘由,往孙翔微信上发了几十个太阳。
细数自己跟这人的交情,总是充斥着哭笑不得的事。孙翔算着算着,突然反应过来——他认识刘小别至今,居然已经四年多了。
他俩相熟的理由,实在平淡得过了头,想说与人知都不知从何开口。无非是认识够久,又够有梁子。对孙翔来说,刘小别这个名字出现时,不是打嘴仗,就是在约架,仿佛找上门来除了单挑就没有其他事可做。
约莫是打过的架太多,刘小别的战斗习惯,孙翔向来自诩心领神会。可直到此刻他才发觉,他比别人多了解刘小别的,仅仅是小一部分罢了。
孙翔不死心,挂断了再打,依旧是嘟嘟的拨号音。刘小别不知在干嘛,过了十几分钟才接通,“喂”了一声,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疲倦。
“哎,我。”孙翔问他,“你在睡觉?”
“没,什么事?”
“没啥,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。”难得的,孙翔小心着自己的措辞,“你是不是……遇到事了?”
“嗯,是,”刘小别竟然承认了,口气平静,反而把孙翔唬住,“我被甩了。”
“哦。”
孙翔爽朗地哦了一声,再无话可说。酒精上头,他有点茫然,揉着眼睛看了看屏幕。
十一点五十八分,他的生日就要过了。
“今天我生日。”孙翔耿直地说。
“……哦,生日快乐。”
“嗯,你也快乐一下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很轻的气声,像是刘小别的嘲笑。倒不是有意嘲讽,他笑起来总像这样,带点不上不下的尴尬。孙翔现在跟他熟了,知道是习惯使然,不会和他计较,自顾自接了下去:“怎么分的?”
“见面太少了。”
“那你怎么不陪人家?你是不是傻啊?”
“哟呵你还来劲了,”刘小别在电话那头踢了脚凳子,砰一声响,“你懂啥?”
“是,你一有空就在找人PK,”孙翔随手把走廊里的窗打开,“该。”
刘小别在那头骂了两句,孙翔没仔细听。他有点困,吹着风稍微好些,趴在窗口捏着手机,看不远处立交底下车来车往。
这扇窗户正对着隔壁饭店的霓虹灯招牌,亮得刺目。孙翔盯着那片深粉色看了半天,把一个B字错看成8,还打了个嗝。
“你小子,”这回刘小别听出来了,“喝高了?”
“就喝了点啤酒,还有可乐。我这不是过生日么。”
说着又嗝了一声,引来刘小别嫌弃的一声“噫”。孙翔靠在墙边,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,尽可能清晰地讲话。
“你那两张机票,原来打算去哪儿?”
“德国。”刘小别懒洋洋道,“去劈情操。”
“B市多的是地方能劈情操,你去后海泡吧算了。”
“我有病吧我,单体作案还去人多的地方,想死啊?”
孙翔笑了两声:“不和你一般见识。什么时候来S市玩?”
刘小别莫名其妙:“我去S市干嘛?”
“散散心啊。”
“也没那么伤心,就是……有一点儿。”
“一点儿?”
“嗯,一点儿。”
“那你也没很喜欢她。”孙翔学着刘小别“噫”了一声,“你SB啊,谈了几年?”
“中学同学,她追我的,我反正单身,就答应了。”刘小别老实回答,“一般有空的周末碰个面,平时聊聊Q,打打电话。”
孙翔心说这女朋友谈得真他妈平淡,放自己身上顶多算普通朋友。自己跟刘小别就是普通朋友,PK的时间加起来能比刘小别陪女朋友还多。
“你这样不行,”孙翔一本正经训他,“要么游戏,要么女朋友,选一个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带你这样的,人家甩你情有可原。”
“你他妈能别损我了吗,”刘小别怒道,“你丫喝高了废话特别多是吧!”
“是啊。哎,你说你平时到底为人家操过什么心啊?”
“关你啥事儿了又。”
“这不关心你嘛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,悉悉索索一阵作响。孙翔猜是刘小别在往被窝里钻,一想到被窝他更困了,干脆在走廊上坐下。
“也没怎么,”刘小别的声音闷闷的,“我会关心她开不开心。”
“喜欢一个人是关心人家开不开心?”
“对啊,不服问你们治疗去。”
“放屁,完全不能说明问题,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别人?她开心跟你有一毛钱关系了?她为别人开心你也高兴啊?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
“搞不懂你这种瞎操心的情怀!装逼装多了吧?”
孙翔这会儿真醉了,脑子一团浆糊,一根手指看成八根。杜明和方明华端着茶回来,远远喊他,他也听不清楚,胡乱挥了两下手,把肩上夹着的手机扶正,一字一顿道:“要我说喜欢一个人……比起让谁开心,不想看见他不开心才是最真的。你啊……你这个人吧,嗝……”
那边好半天没有声音,过了许久,刘小别裹在被窝里的沉闷声音重又响起:“我这人怎么了?喂?孙翔?”
孙翔没接话,脑袋挨着墙,睡着了。手机啪一声掉在地上,听筒里隐约可闻说话声。
先前他给刘小别设过来电显示,硕大一张毛笔字,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草体:我孙子。此刻屏幕朝上,把墙壁一角照得发亮。
一个被备注为孙子的人不开心了,与自己何干?这问题孙翔恐怕永远不会去思考,所有他介意的、想做的,都只是让另一个人高兴起来。
而长途另一头,刘小别蒙着被子发了好一阵呆。
他猜孙翔肯定是睡着了,电话都不挂,也是本事。但不知为何,他也没能按下挂断键。
长途电话同步来的沉默化解了原本凝固的空气,刘小别把头伸出被窝,重重吸了口气。一些杂乱的情感从肺里抽出,另一些更糟糕的灌了进来。他伸出手遮住眼睛,对着无声电话,蜷成一团睡着了。
他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。第二天醒来,手机早已停机。
职业选手不太能喝酒,设定轮回一年喝一回